水中天

三、乱道心

15．

　　苏涉的佩剑叫做难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倒霉，总想获得关注，总想为正确的事情出点力，却总是落不着好甚至帮倒忙，实在让人意难平。

　　倒是如今所幸离了规矩森严的蓝家，反倒是海阔天空百无禁忌。大概是他命中就不该遵从蓝家家训做什么无垢君子，勉强去学才落得个事事不顺吧。

　　岐山，这当年最后一战的战场是几大世家共同的伤心地，战争结束后他们草草带走尸体，并未仔细打扫战场，不过对于他们这样跳出宗门资源紧张的散修，倒是个寻宝的好地方。有相同心思的人不少，他是胆子最大，来得最早的一个，所以他才能找到最好的东西。

　　比如，一只休眠中的朏朏。

　　他自己大概用不上，但他知道一般的女人大约都喜欢这种外表可爱讨人喜欢又无害的东西。

　　如今金家主事的正好是个女人。

　　有个喜欢寻欢作乐四处播种的丈夫，想必她还挺需要忘忧的，不是吗？

16．

　　“一只睡不醒的宠物，有什么用处？”金夫人看着被仔细梳洗打理过的朏胐直皱眉头。

　　“夫人，据擅养妖兽的家族所说，朏胐以人类喜爱之情为生，只要对投下关爱，它必能醒来。”苏涉心中暗道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留着。

　　倒是一边的江厌离接过它，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心生怜悯。“这是当初阿澄抓来送给赤锋尊的，现在醒不来，恐怕也是因为那次事情。我们人互相杀来杀去，却要连累它们这些无辜生灵。”

　　金夫人也只能无奈叹息。“既然是你弟弟捡到的，还是还给你们家吧。现在的聂家主怕是不想看到它的。”

　　江厌离将朏胐带回家后日日带在身边悉心照顾，果然，没过多久，它就醒来了。比起普通家猫，如今它的体型已大了一圈，颈毛更明显了。它的行动举止更加优雅神秘，一双眼睛仿佛黑夜中家的灯火，比之前见之欣喜更胜一筹，叫人忍不住给它一切，还唯恐它不喜欢。

　　“原来那对你来说是人劫啊，还好过了。可是一劫就该化横骨能说话了呀。二劫是不是就该顶着头骨拜月亮修人形了。”江厌离轻轻抚摸着朏胐变得光滑蓬松的毛皮，突然叹了口气。“可是做人有什么好的，有那么多烦恼。你是不是不想变成人呢。”

　　这一世战争惨烈，江厌离这样修为不高的女修彻底离开危险的前线被留在了后方，没有什么送饭导致的误会，也没有了金子轩对江厌离的改观。

　　朏胐只是用头蹭了蹭她。她心里的烦恼就消散无踪了。

　　朏胐满足地抖了抖耳朵。少女的情愁啊，其实是比对生灵的喜爱之情更强大可爱的的东西。如果能一直这样安逸下去就好了。

17．

　　金家实力实在空虚，金夫人也实在没这个心力重修什么穷奇道，事实上她连看这些温家遗物都不愿看一眼。如今战争打完，金光善的老部下见她还管着金家，已经对她意见颇大，怕是背后金光善怂恿。为了安抚金光善，她不得不捏着鼻子一次找了一大堆金光善遗落在外的子女，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一两个好歹能帮得上忙的。

　　好像有个金玄羽还成，但愿他能安安分分吧。

　　是不是也该考虑拉拢一下金光善的老部下呢？比如那个秦苍业，好像还有个品貌不错的女儿未曾婚配？既然自己看好的江厌离自己的儿子不愿娶，那么如果这门亲事能换个安宁就再好不过了。

18．

　　结束战争和分配，蓝曦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其余几家，以看管战俘为名把温宁一脉全家接到了原本云深不知处所在附近。

　　这一世已经没有了金光瑶，但愿悲剧不要发生，让忘机再苦守十三年吧。

　　可蓝曦臣不明白的是，他记忆中那场战争里，蓝家未受太多挫折磨砺，严格的家训还能够镇得住阖家上下同心，这一次却不是了。或者像他们曾经那样少历困苦的人总是将他人的人生设想得太容易，以至于将他们的坚持和标准也设想得无比容易。

　　磨难促进反思，使人对不同的东西产生坚持，而不简简单单是遵从被灌输的规训。

　　杀死温宁的是父母妻儿皆死于云深不知处大火的蓝氏外围成员，在蓝曦臣赶到前已经自尽身亡，他的遗体脸上带着解脱的笑容，仿佛回到已经失去的亲人身边。他甚至考虑到魏无羡的报复，就连自己的灵魂都毁去了。蓝曦臣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向魏无羡赔罪。

　　魏无羡前来认领尸体，领走温氏剩余族人的时候，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19．

　　对莫玄羽，现在改名叫金玄羽的少年人来说，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家族的这场婚事。

　　作为私生子，哪怕勉强被收进门墙，也几乎注定得不到什么良好待遇，彼此之间还要勾心斗角，生活已经十分艰难。有秦愫这个姐姐毫不在意他的身份对他另眼相看，指导他修行，恐怕是他在这个地方唯一能遇到的温暖了。

　　再过几天，这位姐姐就要嫁给注定会成为下一代家主金子轩了。他们互相之间并没有什么额外感情，但至少没有相看两相厌，也还算谈得来。

　　可就是在今天，金子轩再次悔婚，却始终不肯说出理由。金夫人和秦老家主双双大怒，争执之声叫附近听了个遍。等到秦夫人哭着闯进去，真相便再怎么遮掩都藏不住了。

　　秦愫是秦夫人遭金光善逼【X】所生。她与金子轩是亲生兄妹。

　　这下，不但亲没结成，秦家和金家也已经快要势不两立了。

　　更糟心的是，见事情反正无法挽回，秦老将军的遭遇反到彻底叫跟随金光善老手下人人自危家宅不宁，再不可能支持金光善，为了金子轩的名声，金夫人索性将过错全推到了秦夫人和秦愫头上，指责她们为了利益和地位知情不报，有意促成乱伦……

　　如今秦愫，他这个意外得来的亲姐姐，每天过得日子他简直无法想象。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这位姐姐了。

　　他悄悄沿着以前接受这个姐姐指导的路线走到她房间门前，轻轻一敲，门竟然开了。

　　正对门的桌子中间放着一壶酒，两边两个人，一个趴在桌上一个倒在地上，破碎的酒杯摔落在地面上，仰面倒地的人嘴角溢出黑血。

　　正是她的秦愫姐姐。

　　秦夫人与秦愫不堪流言诋毁，服毒身亡。

20．

　　朏胐一溜烟蹿进屋，在湿布上蹭蹭爪子，跳进一身大红嫁衣的江厌离怀里眯起了眼睛。

　　女孩得到幸福，就不再需要它了，不是吗？

　　退婚事件之后金子轩很是意志消沉，它就故意缠着江厌离，让她偷偷去看金子轩送爱心汤的时候不得不带上它。

　　人终究是没什么理智的动物，它只需要在金子轩喝汤的时候偷偷施展一下神通，金子轩就会爱上这汤，他会不自觉地将汤与轻松愉快的心情等同起来。几次之后，当他发现送汤的人，只要它再施神通，他自然觉得见到这人就等于心情愉快，就会忽略她平凡的外表，注意到她的优点了。

　　到今天，他们总算是修成正果，自己也该离开了。

　　最近它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那里的女人，只要自己能稍稍帮上她们一点忙，她们就会给它很多很多爱和感激。这些女人的一生已经是不幸的一生了，所以她们永远离不开它，永远需要它。

　　不幸的人才爱它，离不开它，可这红尘如狱，众生皆苦，轮回不止，忧患不休，几人超脱。

　　金光善总算是被金夫人放出来了。如今他失去了权力，失去了地位，金家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支持他。他仿佛一个客人，游离在曾经的繁华之外。

　　可如今他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找到了快乐。那是一条破烂的巷道，住着容颜衰老的曾经的名妓们。他只有到了那里，才能感觉到轻松自在，仿佛这里才是他的归宿。他明明只贪美色，为什么会在这些因为衰老而不再美丽的女人身上找到快乐，他大概永远想不明白了。

21．

　　蓝曦臣开始觉得，或许命运有它的韧性，即使残缺了一块，也总会由别的事物应运而生填补空缺。时光长河再多支流分岔，总归滚滚向前汇成一路。

　　穷奇道不修，温宁依然会死，依然会变成凶尸温宁。纵使魏无羡并未报复蓝家追杀凶手，世家众人依然畏惧他，畏惧阴虎符，不肯放过他，想办法埋伏他，金子轩听闻消息赶去阻止，依然死于凶尸手中。纵使蓝家极力反对，痛失爱子的金夫人仍然执意联合各家围剿魏无羡，江厌离遭误伤身死，只留下一个金凌。世家最终依旧打上夷陵，魏无羡走火入魔而亡。

　　蓝忘机带着昏迷的温苑回到修建中的云深不知处，靠折磨自己缓解悲伤的时候，蓝曦臣除了不断告诉他魏无羡会回来的，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安得朏朏之与游，而释我之忧也哉。

　　若朏胐尚在，等待重逢就不必那么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