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天

七、断情殇

37．

　　蓝曦臣抬起头，又已经在那混混沌沌一片之中。

　　“好了，事到如今，尘埃落定，参与这段命运之中的人都已经做出了选择。虽与我所料丝毫不差，这结果也始终让我伤心。”闭目的金光瑶开口，声音如同刚才朏胐的心音一模一样。

　　“选择？”蓝曦臣疑惑。

　　“所有参与这段命运的人所做出的选择。”金光瑶谈及此处，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似是因为太久未开口说话，曾经伶俐的辞锋退化，反倒一时说不清楚了。“若泽芜君肯听听我从头说起，说完之后还愿意相信几分，我便已感激不尽了。”

　　“泽芜君是否记得，我们记忆中那段人生里，赤锋尊曾经责骂我不肯好好修炼本事，非要靠不入他法眼的手段？”

　　蓝曦臣心中泛苦。此世没有了他这些小手段，方知其也有大用处，当初自己有些太过狂妄了。

　　“其实泽芜君应当明白，那时我少年经历不堪，以致材质荒废，弥补无望。后来世人骂我偷窃功法学识，实是我实在想在这诸多功法之中寻到一条挽救之法，可终究没能找到。”

　　金光瑶资质荒废，修炼无望，但却是聪明绝顶之人，这百家修炼之法被他一一拆解，发现多是大同小异，提炼出的皆是同一套基本规律，于他自是无用。

　　夷陵乱葬岗大战倒是为他开辟了一条新出路。当时人人怯懦于夷陵未散的血气，他却毫不忌讳地挖地三尺，试图找出夷陵老祖的遗物，阴差阳错之中却在年代更早的一些尸体上找到了思路与当下普遍功法全然不同的一星残片。

　　这大大激励了他的斗志，他觉得，夷陵老祖能那么快完成整个鬼道体系，与夷陵地下那些东西脱不开关系。于是他越挖越深，越挖越古早，倒是真的被他找到了一点东西。

　　“想必不是功法。”蓝曦臣心里清楚，若真的是功法，他后来在观音庙中杀对方不会如此容易。

　　“一开始得到的，是《算经》残片，据说得全篇，修行有成，可以算尽苍生。之后是佛修轮回之法，可保转世后记忆不失，结合我拆解百家功法得来的经验，可保来修行顺利，可惜若是未来得及修成便夭亡，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随着他越挖越深，尚存信息的妖修源血，香火神灵的斩化身之术也被他找到了。

　　直到乱葬岗之战余波渐渐散去，阴灵凶鬼重新聚集，无法再挖之前，他得到的最后一件了不起的东西，是一条记录。

　　“记载了怎么玩弄别人的命运？怎么回到过去？还是某种大型的幻术？”

　　“记载了一位正史中并无记载，但事迹广为流传，疑似他所留痕迹颇多的大人物的遗冢所在。据说里面的记录可以助人改变过去未来。”

　　金光瑶当时对此事并未抱有太大期待，只是于修行一道前路已绝，聪明才智过剩没有用武之地，转移到好奇心之上的表现。他耗尽才智，遍寻古籍，终于在草原尽头，雪山脚下找到了遗冢的踪迹。

　　“原来你不是为了你父亲才去那儿的。”

　　“不过很幸运，遇到了吉雅。她出身黄金家族的偏远旁支，当时上一任大祭司的使者还没找到她。我在马贼袭击之中救了她一命，之后又遇到氏族仇杀，我的人四散奔逃，要不是她指路，我不可能活下来，还机缘巧合撞进了大人物的遗冢里。也算是患难之交吧。”

　　蓝曦臣心中百味杂陈。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人在知道了金光瑶的真面目之后，还愿意追随他，帮助他。他却终究不是那种情义为先的人，可是他所坚持的家族、道义，如今在他心中也已失色。

38．

　　“你怎样理解时光长河，过去未来？”金光瑶突然发问。

　　蓝曦臣摇头。他们蓝家以“雅正”为训，遵从的自是圣人教诲，格万物可得德行规训，对于这种人力以外的东西惯来存而不论。

　　“遗冢的主人在记载中自述，他本人就是一个借穿梭时光长河逆改命运的成功案例。”

　　时光以现在为节点，其上是哪怕有所分叉也终会汇合的清晰长河，其下是分叉万千变幻莫测的未来分支。生命悠长的大能者同时存在于过去未来，他们可以在过去长河中轻易制造出与原有情节差异在一定范围内的支流，借长河收束之力让这条支流代替原有路线，得出相同的结果。

　　生命有限的凡人如果借助外力，一样可以做到类似程度。凡人可以在自身一生的长度之内跨越过去，拉出支流。凡人不能靠自身权柄选择哪条支流固化为过去，决定长河收束方向的，是长河中重要节点人物的愿望。

　　“作为凡尘终生，虽然实行起来十分困难，但终究有成功的例子。”

　　“笔记主人原本的人生颠沛流离，充满辛酸，痛苦，背叛，求而不得，得而复失。虽曾身居高位，却只得如履薄冰，虽曾锦衣玉食，却郁郁寡欢，虽有过如花美眷，佳人却心有所属，最终曲终人散一无所有是，方悟幸福难求。”金光瑶演技此处，声音凄凄切切，悲从中来。

　　“于是他逆改过去，选择平平淡淡，耕读一生？”

　　“他的出身，没有这样的选择。他逆转过去，也做过尝试，只是终究失败，结局更为惨烈。最终，他只好选择了自一开始就不要存期待之心，挣扎之念，终日只酗酒烂醉，活在醉梦之中，冻死于寒冬街边。他唯一花力气做的事情，就是托朋友将此事封于遗冢之中，留待后人。”

　　“凡人改命终不会毫无痕迹，他不存在的那传奇一世就成了世人的传说故事。”

39．

　　“所以你的灵魂真的不在棺中。”

　　“我做一件事情，可以并不仅仅为了一个目的。我选择直接被赤锋尊拧断脖子而死的时候，棺材盖子还没盖上。雕刻我母亲面容的香火之力可保我灵魂离体理智不失。我在吉雅那儿呆了很久，思前想后这一生改如何改变，可惜，似乎我别无选择。多亏了地里刨出来的那部轮回之法。”

　　“那你无意中害死薛洋是假的？”　　

　　“是真的。兽类真灵晋升到一定程度前，容纳不了人的思考。人类幼儿也一样。轮回法转世为人尚自封部分灵智，待转世之身长到一定年龄再逐渐解封或由师友点化，妖物倒方便些，一重天劫过去，什么封锁都解开了。我既连人言都说不得，人形都化不得，除了教导黑猫薛洋，我对命运毫无干涉，也无法干涉。”

　　“那么选择呢？我不认为他们心甘情愿认同如今的命运。”

　　“这次回溯，以我降入母胎为起点，以我前生身死为终点。未到终点半途身死之人，他们死前走马过场中两重命运自现。到终点平安踏出回溯之人，前脚踏出观音庙之时，两世交替浮现，后脚踏出观音庙，前尘已定，不该存在的前尘便已被他们忘却了，最多梦中闪现一二。”

　　“这些重要节点人物之中，魏无羡和蓝忘机等人无得无失，常萍聂怀桑已然疯癫，温宁没恢复意识，皆未做出选择，默认结果。晓星尘和薛洋二人虽已死一次，却好过曾经太多。江澄未得魏无羡剖丹相救，一生资质平凡，还断去持剑之手，于他心中却觉得好过半生皆赖记恨之人所赐。金光善眷恋围攻蓝家的风光，金夫人当家半生，金子轩与江厌离没了送汤认错人的痛苦纠结，秦愫到底没有真的乱伦生子，莫玄羽献舍有了个光辉的献身理由，赤锋尊聂明玦宁可身死敌手，温若寒不愿遭人背叛，温情不愿自己活到拖累魏无羡，孟诗……”金光瑶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

　　“孟诗宁可有十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好过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徒耗到死。至此，长河偏转，过去已定。”

　　“世上再无金光瑶。”

40.

　　蓝曦臣伫立良久，说不出话。

　　灯火摇曳，蓝曦臣最终还是问，“那么我呢？我是什么？”

　　金光瑶终于睁开眼睛抬头看他。“决定要送你来这里的时候，我心中总还是向着你，念着你，其实我也是太过看重自己，还以为你会真的为了我一辈子想不开。你是我求吉雅斩下的，蓝曦臣这个人对金光瑶的一切回忆与感念。本想着如果我逆转失败，能还那个你一个清静，如果逆转成功，我不再是你眼中的恶人，你也不会再被我所恼。”

　　“可是我自己都忽略了一件事，经历造就灵魂，我改变了自己的出身，封闭了自己的夙世回忆，白纸一张重新历经红尘磨洗，多年后才觉醒记忆的我，又怎是同一个我呢。你眼中的阿瑶也好，你容忍不了只能除去的金光瑶也好，早已在我成为猫的那一刻消逝了。曾经我渴望怜惜，可我发现我早习惯了随随便便就能让所有人都对我付出喜爱，有一个两个不肯，强求又有什么意思？这段孽缘再不能于我心中起半点涟漪，如果你真的想再要一个阿瑶，我化形又半点未修，离给你变出一个来也还得二十年。这辈子，算我对不起你了。”

　　人形的金光瑶站起身，恭恭敬敬一礼拜过，身形化作点点金尘散开，周围幽幽暗暗的交叠幻影开始淡去。

　　“阿瑶！我……”蓝曦臣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尘埃中金光瑶最终留给他一个抱歉的笑，消散无形。

41．

　　月牙西坠，天边泛起微白。

　　那只经历过金光瑶一生的猫站起来，在观音像前微微欠身礼拜，转身踏出大殿，独自前行。

　　“可以等等我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金毛的猫转身看去，是苏涉。

　　它以为除它之外所有人妖鬼怪都已离去了，但它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夜，他将前世今生天上地下的话都说完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大概都不会想说话了。

　　“对不起，其实……我前脚刚迈出殿门的时候，我好久都没敢迈第二只脚。我就站在那儿犹豫了好久，我知道你是谁，现在我两边的事情都记得。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现在，对不起。”

　　“但我不是觉得没有你的人生更好，真的，我站在那儿好久，就是舍不得你，舍不得没有你，可是……那个我太糟糕了，让我觉得不配留在你身边。”

　　“以前的我只会学蓝家那对兄弟，以前我以为是羡慕他们风光，受人爱戴……好吧起码一开始是这样的，但是遇到你之后，我现在想想，可能……我是嫉妒你喜欢他吧。可是好像，越学他越让你讨厌了。”　　

　　“现在不会了，谢谢你帮我找到我自己的路。其实我选这条路，还是靠你帮我，要不是我两次捡到了你，要不是去乱葬岗捡垃圾的时候，你帮我翻到了阴虎符，我哪有今天。现在的我还恐怕还是比不上他，但我觉得比那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自己好多了。”

　　“你应该不会讨厌我跟着你吧。”

　　金色的猫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沿着刚才的方向走着。

　　苏涉心中刚升起一丝失望之情，金色的猫回过头，冲着他“喵”了一声。

　　苏涉心中一喜。“你是答应了吗？”

　　金色的猫自己走了几步，又回头“喵”了一声，看着他。

　　“太好了！”苏涉欢呼一声跟了上去。

　　顶着升起的旭日，两个身影融进金色的晨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