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天

四、续前缘

22．

　　晓星尘在追查一件案子。

　　近年来常有夜猎的修士失踪。若说是碰上厉害的妖魔鬼怪不幸身死，可夜猎通常结伴而行，总该有人被保护着逃出来报信。若是寻仇，不同批次的失踪者之间大多甚至不认识。这些修士不但人没回来，附近也几乎找不到尸体甚至半点血肉残骸。失踪者不是来自中小家族就是江湖散修，家人互相交流之下虽都认定是遭了邪道暗害。可是毕竟力量有限又分散各地，查不出什么结果，只好请托他这个最近声名鹊起的正道高人。

　　他已经快要追查到结果了。

　　接下委托一月不到，他已经查出了结果。

　　凶手的名字叫做常萍。就是坊间传说曾经庇护一方，妖怪都听信其贤名以为可以借他们德行避过天雷，结果名不副实被雷劈死的那个栎阳常氏的家主之子，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他碰巧不在家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那之后此人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再出世时却已成了行事偏激残忍，人人闻之色变的人物。夷陵老祖身死之后，他似是夺得遗物，也开始修炼邪道，绑架落单修士正是为此。

　　晓星尘查清真相之后，多方打探，终于找到常萍下落，将正在祭炼凶鬼的他抓个正着，总算是赶得上救出几个最近被抓，尚未遭毒手的修士。

　　“在下宋岚，也是受人委托前来调查此事的，只是技不如人，若非道长相救实难幸免。”

　　“匡扶正道，斩除妖魔，我等应有之义。在下晓星尘。”

23．

　　此世金家自与家将依附闹出乱伦，儿子儿媳又接连身亡，掌家的金夫人已是守着幼孙终日不出。江家家主于射日之征中断去一手，与夷陵老祖决裂之后又遭横祸失去血亲，终于看破红尘不问家业，如今江氏几乎快要和眉山虞氏合成一处。聂家继任家主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享乐公子。只剩蓝家，虽然不如上一世般有金家支持早早重修云深不知处，但家主一对兄弟总算撑得住门面。

　　因此此世开清谈会联络正道众家之事，其它三家一开始全都只出个了支持的面子，操办全由蓝家负责。

　　可想而知，蓝家第一次召集清谈会，另外三家看着江边空地上新盖的，除了桌椅只有四面墙的会场，品尝了蓝家家宴水准的菜品以后，是怎样跑得一个比一个快的。唯有金家的苏涉这个原属蓝氏，后来靠着金家本家和老家臣闹翻新晋的附属，深知蓝氏习性，靠自带的食物酒水撑到了最后。

　　第二次清谈会大家不约而同地在乾坤袋里自带了酒水食物，一人一样菜能凑一桌，有些想得开的还自带了围棋双陆，甚至金家苏涉还打头自带了钓鱼竿炊具和调料，在江边一坐边聊边钓鱼，聊完几回合直接可以就地准备晚餐了。

　　在实在看不下去的金家和聂家出钱出力帮助之下，两三年后一个还算雅致的会场总算收拾出来了，众人的习惯也还是没改掉，以至于清谈会会场干脆被人叫做钓鱼台，吃喝则彻底发展为与会人员自带菜品食物和钓鱼收获分享的自助餐。

　　晓星尘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将被抓获的常萍和宋岚为首的幸存人证带到了清谈会上，阐明原委，要求严惩。

　　原本乱葬岗大围剿，阴虎符下落不明，其实是被苏涉偷偷捡去了。苏涉脱离蓝氏之后向来苦恼于功法招术皆来自蓝氏，可又束手无策，这下终于逮住机会，与几个互相勾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中小宗门做成交换，总算是换来了好几门不错的功法可以互相借鉴，改换道路，自此终于脱离了蓝氏的影响。

　　这几个中小宗门得了半块阴虎符，自己无力复原，只好广招客卿，常萍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蓝曦臣是仙督，如同曾经金光善金光瑶一般的权柄，直接出手惩治常萍避免悲剧，可惜不是。此世四大世界皆未牵连阴虎符之事，可是此世的世家联盟并未推举仙督。仅仅是以蓝家为首，四大世家及其依附，以及广大其它宗门都有一定发言权的松散联盟，各家仅有话语权大小差异，皆无一言而决之能。

　　原本若只是如蓝曦臣印象中，常萍仅仅是如同薛洋般，可以根据残存的一半虎符，制出能使用几次配件，让这残存的半块发挥效力，他还能凭借影响力控制得住局势。

　　可惜依旧不是。

　　与乞丐出身直接入邪道表面肆无忌惮的薛洋内心对正道世家忌惮三分相比，出身世家后才入邪道的他对世家行事逻辑了解得多。当着所有世家的面,他提出有把握以所剩的半块阴虎符为原料,重新炼制出可发挥三四成效力,但可以稳定使用的新的阴虎符,而且他可以在炼制是直接将新的阴虎符分为四个部分,由四大世家分别掌控,只有四家将阴虎符聚齐才能使用,若将来四家中有其一二衰落或灭亡，阴虎符可由其余宗门接替持有。他愿意以此换取一线生机。

　　金家和眉山虞氏其实当即已经动心，聂怀桑无法表态，蓝曦臣虽极力要求立刻诛杀常萍绝不姑息，奈何连两家家臣依附都极力反对。当天清谈会只能以暂缓决议解散。

　　晓星尘的证人之中，幸也不幸的，正好有宋岚在内。之前作证时，有这个风评极佳的，亦受他人委托前往调查的道门名士，此事方得被众家采信，可也是因此，给众世家找到了拿捏他的办法。

　　宋岚出身道观，本想建立轻血缘传承，重志同道合的门派，当天夜里，对阴虎符动了心的修士当即掳掠扣押了他那间道观的所有人，以此为条件向他许诺，只要他更改供词，他的师友将立刻被释放，金家和尚未赶到的江澄通过虞氏甚至直接提出，只要他同意与世家合作，传授初级功法之后，任由世家优先招揽优秀学徒，他不从中阻拦，世家当即支持他开办公学，广收门徒，让愿意修行者人人可得机会。

　　宋岚只得屈服。

　　至第二日再做决议时，包括宋岚在内，所有目击证人皆反悔翻供。常萍掠人之事不了了之。

　　晓星尘登门询问，宋岚只得无奈：除了如此，还能怎样？所有证人都被收买，若是抗拒，反倒是要没有活路了。

　　蓝曦臣自最守不住秘密的聂怀桑口子逼出背后交易时，一切都已结束了。

　　他前去质问江澄：“江宗主当射日之征危难之际，能舍生忘死以助大义，到如今怎变得这般是非不分？”

　　与他记忆中那个心怀愤懑因而性格暴戾的江澄相比，此世江澄呈现出一种灰烬般的宁静沉淀。“射日之征，舍生忘死，是为了家族；如今挟持道友，庇护邪魔，也是为了家族。”

　　他背过身去，迎着钓鱼台的江风，语气坦诚。“金家和江家直系人才凋敝，金家仅存女主幼儿，江家更是仅我这个废物，若仅凭正道手段，拿什么镇压旁系，收拢家臣？近的，四分之一阴虎符可震慑一时，远的，我们缺人缺势，唯独不缺财帛功法，宋岚宋道长的公学可助我们省去大半筛选人才之精力，于他则是实现理念的助力。我们支持他，盼他事成，亦是真心诚意。”

　　蓝曦臣只得苦笑说不出话。半晌之后，他问：“那些志在扶助宋道长，不愿为世家所用的人呢？”

　　江澄只是临风遥望滚滚江水。“这种恣意妄为不受拘束之人，强留无用，硬揽在身边反倒是自找麻烦，于双方都无益处。当年魏无羡亦是如此。他不舍庇护教养之情谊，我们贪图他人才难得，到头来我们自取灭亡，还连累他丹碎身死。若不是我江家在他学成之后留他在家中，早早与他一别两宽，各自行路，哪得后来悲剧。”

　　常萍到底也不是薛洋，如今世家宗门贪图阴虎符，对他再无蔑视，反倒不得不仰仗他，他一边享受众家巴结求恳的态度，一边也担忧真的炼制成功之后遭世家过河拆桥身死道消，反倒无心在意与晓星尘和薛洋的前怨。

　　而宋岚自知让晓星尘失望，自屈服于世家之后再无颜与他相见，一心办学，待到忙过一段腾出手来，再去打听晓星尘下落，他已经不知所踪。世人传言他对世间已然失望，欲回宗门又碍于再不复返的誓言而不得，只得孤身一人于附近另寻荒僻之处；也有传闻，有人曾见他隐姓埋名，自遮双目，流浪四方，以求不被肉眼迷惑，仅以一心想要看清凡尘众生。

24．

　　如预想中那般，新的阴虎符即将完成之际，世家宗门已然态度微妙，常萍混迹邪道多年，自是一清二楚，于是故意隐瞒进度，终于一日突然留下已完成多时的阴虎符销声匿迹，全如同他预期，世家见所求事物到手，追剿他的念头便熄了大半，只是象征性地留着悬赏标文。

　　谁也不知道，他心中设计的新阴虎符远不止于四大世家拼合使用的那四块符令，他私底下偷偷留有第五块符令，可以单独使用，发挥夷陵老祖遗留阴虎符一两分威力，用于对付如今有世家扶持节制，学生门徒拱卫的宋岚没有万全把握，可埋伏孤身一人的晓星尘已是足够了。

　　待到他击杀晓星尘，必将再回来，给宋岚和支持他的家族一个惊喜。

24．

　　“道长，你觉得我像人吗？”顶着人类的帽子，穿着人类衣服的小猫拦住它遇到的第一个人类，抱着巨大的希望怯生生地问。

　　“对不起，我现在根本看不见啊。”白衣如雪的佩剑道士苦笑着指了指绑在眼睛上的封条，上面鲜血画就的符篆赤红不褪。

　　“啊……可是拜托道长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啊，如果道长不回答，我该怎么办呢。”小猫苦恼地用小爪子挠了挠头。“如果道长说像，我就能够修人形了。如果道长说不像，我也好早点回山去继续苦修，山下的人类不是个个都像道长一样友善的，我好怕被抓去炼药啊。”

　　“可是……”白衣道士不愿下妄语，又怕害了无辜生灵，久久难以决断。

　　“道长如果不说话，我就只好一直跟着道长了。如果我被杀了，道长您可是要但因果的，拜托道长尽力保护我啦。”小猫蹭到白衣道士脚边。道士伸手轻轻将它捞起来。

　　“你有名字吗？既然跟着我，那我就得仔仔细细看着，你要是心存善念不害人，我才答复你，你得真的知道怎么做人，我才敢说你像人，可以吗？”

　　“唉，道长觉得怎样才算是人呢？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小猫在道士手中缩成一团，将柔软的腹部缩在里面，卷成一颗毛球。“我已经失败好几次啦，每次我模仿一个人觉得够像了，出去问人类，他们总说我不像。”

　　白衣道士幽幽叹了口气。“贫道也不懂，曾经盲信眼之所见。所以如今才要封了眼窍，想要用心去看看，想要看懂人。”

　　小猫伸出爪子安抚地拍了拍道士的手心，心里却在发愁：连人都不懂得人，我要怎么修炼成人呢。

　　“我姓薛。我们家本来都姓黄的，但他们说我是捡来的，不能跟他们姓黄，我就只好跟附近的人类姓薛了。我叫成美，小名一个洋字。你呢？”

　　道士回答：“我叫晓星尘。”

25．

　　金玄羽，现在又只能被称为莫玄羽了，如今蜷缩在莫家属于自己的房间里。他郑重地最后确认了一下地上的图案，下了决心，拿起刀刚要在胳膊上划下，突然顿了顿，停下了，站起来自为了画阵图腾位置已经扔在边上堆作一堆的各色垃圾里翻出纸币，找了个箱子，郑重地写从头开始，写下遗书，交代后事。

　　自他发现秦夫人和秦愫服毒而死，一声惊呼引来众人之后，先是遭秦苍业关押逼问，被当做人证与金夫人争执，之后秦苍业一走了之，金夫人迁怒于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他逐出门墙，他欲投宋岚的道观公学，可惜宋岚深受江金两家钳制，亦是不敢收他。他只好回莫家，自此，他受尽姨母和入了宋岚道观公学的表兄欺压，不久后连丫鬟仆役都敢随意羞辱于他。

　　哪怕没有那封详细描述了他在金家全部遭遇，附带了献舍之法的古怪信件，他也早有死志。若是他这条命能为世上唯一关心过他的人做点什么，也算是值得了。

　　这献舍之法，借他身体复活的人理应能听到他索命目标，但他自认天资有限，才疏学浅，不敢保证成功，为防失手，他仔仔细细将所有仇人的名字和身份记录于遗书之中。

　　之后，虔诚地在身上各处害划下六道伤痕，躺于阵中，气绝身亡。

　　待魏无羡终于在这具驱壳内睁开眼睛，支撑起虚弱的皮囊，看清献舍阵法，找到遗书仔细一看，立刻头大。

　　遗书里除了莫家满门，还有杀了恐怕要再死一遍的大人物。

　　“兰陵金家上代家主金光善，人面兽心，奸秦夫人，生家姐秦愫，酿成乱伦惨剧。合该千刀万剐。”

　　“兰陵金家如今代掌家，金夫人，金光善之妻，蛇蝎心肠，颠倒黑白，污蔑家姐秦愫，逼其轻生，合该千刀万剐。”

　　看了看身上最深的两道伤痕，皆是深可见骨，想到不替原主复仇，伤口用不痊愈，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夷陵老祖满心无奈。